“好好的一个孩子,到湖口县竟然没了,我好难过啊。”李大娘瘫靠在椅背上,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在孙子杨文鹏的照片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此刻,只有她最懂。
2019年6月24日凌晨,某美发店学徒工杨文鹏因涉嫌聚众斗殴罪,被江西湖口县公安局刑事拘留,羁押在湖口县看守所,7月30日被批捕。 9月2日,杨文鹏突然“间断恶心、呕吐4天,晕厥1天”,被送往九江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治疗。9月14日,杨文鹏的父亲杨恒红才接到双钟派出所民警兰青的电话,称孩子正在ICU病房抢救。10月17日,杨文鹏死亡,南昌大学司法医学鉴定研究所出具的司法鉴定意见书上显示:杨文鹏符合患化脓性脑炎导致昏迷等表现,最终多脏器功能衰竭而死亡。
昔日活蹦乱跳的杨文鹏转眼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化脓性脑炎的死因更是让杨恒红一家产生疑惑,17岁的杨文鹏在湖口县看守所羁押期间,究竟经历了什么。
懵懂少年聚众斗殴被刑拘
17岁的杨文鹏是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人,2018年7月份他从江西省中等职业学校铁道运输管理专业毕业后,前往南昌地铁公司实习。工作中,杨文鹏结识了李先进,两人很快成为好友。
2019年3月份,李先进离开了南昌地铁,跟着开美发店的远房表叔李东来到九江市湖口县,做起了学徒工。杨文鹏多次提出要求,想去湖口找李先进一起做美发,家人经不住唠叨,勉强同意。
6月20日,杨文鹏的父亲开车送儿子到进贤高铁站,一路上还在做劝阻工作,“我说他个子又高,身体又胖,根本就不适合做美发。”但杨文鹏执意上了开往湖口的列车。只是俩人都不知道,这一别,竟成了父子俩的永别。
6月23日晚上10点多,杨文鹏和美发店的其他3名学徒工一起去吃宵夜。饭后,兰虎、周冲和杨文鹏3人骑摩托车经过石钟山大道时,遇见了3名当地的年轻人。双方发生口角后开始相互辱骂追打。杨文鹏等人抓住对方落单的沈振,要求其他2名逃跑的年轻人回来道歉。电话中,双方约好在法院旁的周佰户路口见面。
美发店老板李东回忆,杨文鹏3人怕吃亏,回到宿舍叫李先进帮忙。6月24日零点左右,双方手持短棍、铁锹、扳手、砖头在约定地点斗殴。
李东说,他凌晨2点接到侄子李先进的电话后,立刻赶往湖口县中医院,当时双方参与打架的人都被湖口县公安局双钟派出所民警控制。经司法鉴定,对方的刘昊天轻伤二级,兰虎、周冲、李先进和杨文鹏四人为轻微伤。
2019年6月24日晚23时,杨文鹏因涉嫌聚众斗殴罪被湖口县公安局刑事拘留,一名公安局里内部人士曾拍下杨文鹏等人被送往湖口县看守所前的照片。当时杨文鹏上身赤裸,神情正常,民警给其戴上背铐后送上警车。
同年7月30日,经湖口县人民检察院批准,对涉嫌聚众斗殴罪的杨文鹏执行逮捕,羁押在湖口县看守所。
“失踪”的杨文鹏 刑拘十余天后家人才知道
杨文鹏从小都是由奶奶李大娘带大。为了不让奶奶担心,杨文鹏几乎每天都要给奶奶微信视频报平安。但从2019年6月24日起,李大娘就再也没接到孙子的视频。
李大娘告诉大象新闻记者,从6月25日开始,她多次联系杨文鹏,但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她便问儿子杨恒红。一家人轮流拨打孩子的电话,都联系不到人,“他的电话能打通,但是一直都没有人接,我们一天都要打好多遍。”
杨文鹏8岁时,杨恒红和其生母熊有红办理了离婚手续,熊有红也同样联系不上杨文鹏。没过两天,杨文鹏的手机彻底关机了。杨恒红当时判断,孩子很有可能被传销组织控制,“当时真的没多想,传销组织无非就是要钱,也不会有事情的,我们都在等孩子要钱的电话。”
杨恒红一家等了十多天,杨文鹏依然杳无音讯。2019年7月4日,杨恒红来到进贤县公安局民和镇派出所报案,当地民警输入杨文鹏的身份证号后,查询到孩子已经被湖口县公安局刑事拘留。
2019年7月5日,杨恒红找到了湖口县公安局双钟派出所,民警兰青递交给他一份湖口县公安局的拘留通知书,这份写给监护人熊有红的通知书上显示:2019年6月24日23时,杨文鹏因涉嫌聚众斗殴罪被刑事拘留,现羁押在湖口县看守所。
杨恒红告诉记者,民警兰青解释称他们一直没有找到杨文鹏家属的联系方式,没能及时通知到家属。他们曾通过邮递,将拘留通知书寄往杨文鹏的户口所在地,因无人接收,邮件又退回到办案单位。民警告诉杨恒红说杨文鹏没犯多大事,最多住几个月就能回家了,杨恒红就没有在意,“我想着就当是给儿子一个教训,让他知道社会的残酷,对他也是种教育。”
杨恒红和律师在梳理湖口县公安局的询问笔录时,发现笔录第6页有这样的记录:杨文鹏说“手机里有我妈妈熊有红电话”,笔录中记录了民警已通过电话通知其家属,但未说明到底是谁通知的。
大象新闻记者从杨文鹏生母熊有红处得知,她的手机号已经用了十几年,从未接到过湖口县公安局办案民警打来的电话,“我要知道孩子被抓走了,我们肯定会来找孩子。”熊有红说,孩子户口所在地,其外公一直都住在那里,也从未收到湖口县公安局邮寄的拘留通知书。根据《刑事诉讼法》第八十五条规定,公安机关拘留人的时候,必须出示拘留证。 拘留后,应当立即将被拘留人送看守所羁押,至迟不得超过二十四小时。除无法通知或者涉嫌危害国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动犯罪通知可能有碍侦查的情形以外,应当在拘留后二十四小时以内,通知被拘留人的家属。有碍侦查的情形消失以后,应当立即通知被拘留人的家属。而本案的杨文鹏家属在十多天后,才收到刑事拘留通知书,明显是违背法律规定的。
噩耗传来 杨文鹏在ICU抢救
2019年9月5日,杨恒红接到一个自称是湖口县公安局民警打来的电话,称杨文鹏在看守所生病,正在九江市第一人民医院接受治疗,让他送些钱和衣物。由于杨恒红在外地接工程,便委托母亲李大娘前往医院,递交了衣物后,李大娘提出想见孙子一面,但被拒绝了。李大娘从医生处打听到,杨文鹏一直发烧,状态不好。
回家后的几天里,李大娘一直惴惴不安。2019年9月9日下午,她再次来到了九江市第一人民医院,这次她还是没能见到孙子。她站在病房楼下,边哭边喊杨文鹏的名字,“你要是能听见奶奶的声音,你就答应奶奶吧,求求你们了。”紧接着她听见病房里传出“啊,啊”的两声呼喊,“声音很像是我孙子的,听见他声音我稍微放心了点,旁边一个护士劝我,让我赶紧回家。”
2019年9月14日下午5点,杨恒红再次接到湖口县公安局双钟派出所民警兰青的电话,说杨文鹏病危了,要他立即赶到九江市第一人民医院签字。当晚,杨恒红一家人赶到医院后,看到杨文鹏正在ICU病房抢救,已经重度昏迷。医生说,孩子生还的希望很渺茫,抢救成活率不足百分之十。
2019年9月16日,湖口县公安局以杨文鹏“患有严重疾病,生活不能自理“为由,决定对杨文鹏采取取保候审,但杨恒红一家却拒绝签字。
2019年9月25日,主治医生宣布噩耗,杨文鹏已脑死亡。10月17日中午12时58分,杨文鹏临床死亡。
九江市第一人民医院死亡记录显示,2019年9月2日17时10分,杨文鹏因“间断恶心、呕吐4天,晕厥1天”入院。门诊拟“呕吐待查低钾血症”收入监管病房。杨文鹏直接死亡原因:休克,主要死亡原因:1。中枢性感染2。脓毒症休克3。多脏器功能障碍综合征4。重度贫血5。肺部感染6。电解质紊乱(低钾血症、高钠血症)。
杨文鹏死因,家属存疑
杨文鹏死后,李大娘发现他后脑有拳头大一块都是软的。大象新闻记者了解到,2019年6月24日,湖口石钟司法鉴定中心对杨文鹏进行体格检查,发现其头顶部偏右侧头皮软组织见一大小为4.0cm x 3.0cm的头皮下血肿等其他皮外伤,认定杨文鹏损伤程度构成轻微伤。
杨恒红一家很是疑惑,杨文鹏临死前在南昌地铁实习,身体健康,为何会在看守所发病,最终在医院死亡。为了弄清孩子的死因,杨恒红提出对杨文鹏进行尸检。南昌大学司法医学鉴定研究所出具的《司法鉴定意见书》中显示,根据尸检所见,结合临床病历资料、影像学资料、看守所监控录像等分析,可排除杨文鹏左颞枕叶脑出血(血肿机化)系因头面部外伤所致。
最终,《司法鉴定意见书》给出的鉴定意见为:杨文鹏符合患化脓性脑炎导致昏迷等表现,后期因脑动静脉血管畸形破裂出血,引起左颞枕叶脑出血加重病情,因昏迷长期卧床并发小叶性肺炎等多脏器感染,最终多脏器功能衰竭而死亡。
杨恒红提出质疑,杨文鹏的脑炎是如何得来的,为何会在看守所突然犯病?
家属调查杨文鹏的死因
2020年6月5日,湖口县政法委、县公安局、县检察院、县信访局四方共同会见了杨文鹏家属及进贤县法律援助中心律师,并向其提供了杨文鹏审讯笔录、部分看守所录像等材料。
湖口县看守所提供了2019年8月14日到9月2日总共15天的监控录像。杨恒红发现,杨文鹏在这15天里,每天凌晨2点到5点起床站在监室值班,早上开始一个人拖地,同监室内还关押着20多位成年人。
因公安局告知监控涉密,不能对外公开,杨恒红用笔记下了儿子最后一次在看守所发病时的情形,2019年9月2日8时23分,杨文鹏昏倒,8时48分管教到场,经值班监管医生检查几分钟后,由同监室2名室友扶回监室,杨文鹏坐在小凳子上,一人坐了58分钟后继续擦地。10时58分,杨文鹏被管教带出监室。
“孩子晕倒20分钟,医生才过来检查了几分钟,孩子在监室坐在凳子上,神情很痛苦,休息完后又接着起来擦地。”杨恒红提出质疑,如果能把杨文鹏及时送往医院治疗,可能就不会要了孩子的命。
8月24日上午,大象新闻记者随杨恒红一起来到湖口县看守所,想要了解杨文鹏在看守所的情况,一名带班领导称,只有所长清楚这里面的事情,但所长外出学习,要一个月之后才能回来,又以看守所还未解除疫情为由,拒绝了记者的采访。
8月24日下午1时多,大象新闻记者和杨恒红见到了湖口县公安局法制大队李主任,他建议杨恒红早日将孩子火化,“公安局可以适当的提供关爱资金,但还是建议走司法途径,法院判了之后会有个法律文书在这里,公安局该给你赔偿多少就给你多少。”
李主任说,杨文鹏的事情发生后,湖口县检察院成立了由检察长任组长,其他党组成员及各部门负责人为成员的案件处置领导小组。大象新闻记者从案件处置领导小组一名成员处了解到,他们已经对看守所的羁押、管理情况进行排查,查阅案卷,对公安机关侦查活动展开调查,调查结果显示:在对杨文鹏进行刑事侦查期间,侦查人员没有刑讯逼供的行为;看守所内没有相关人员对其进行伤害、虐待的行为;看守所内工作人员没有玩忽职守的现象存在。
杨恒红对湖口县检察院的调查结果并不认同,“第一,我看了其中一段审讯时的监控录像,询问我家孩子时,并没有通知监护人到场,也没有其他人在场,只有2名民警和我家孩子3个人;第二,看守所提供的监控显示,我家孩子17岁还未成年,就和20多名成年人同时关在一个监室;第三,9月2日我家孩子晕倒后,为何没有第一时间送往医院进行检查和救治。”
针对杨恒红提出的异议,律师付建表示,对于未成年人犯罪案件,进行讯问时,应该有其法定代理人到场,只有在无法通知的情况下才可以是其他成年亲属或者学校、单位、居住地基层组织或者未成年人保护组织的代表到场。没有通知家属的情况下,就进行讯问,程序明显有问题。同时,杨文鹏身患疾病晕倒后,看守所作为监管人,根据法律的规定,有义务对收押的人员进行送医院救治。在明知其晕倒在地后,不予救治,则涉嫌构成不作为犯罪。另外,根据《未成年人保护法》的规定,对羁押、服刑的未成年人,应当与成年人分别关押。而本案并没有将成年人与未成年人分开关押,程序亦是违法的。
(文中李先进、李东、周冲、沈振均为化名)